北海之滨有座高山,山上终年冰雪萦绕,狂风怒号。
山脚下一处偏僻的岩洞里,住着一个青年剑客。
青年剑客已这在这里住了七年。前四年他随着师父习武,由于他在拜师前就有一些
武学的基础,加上勤奋努力,四年之间,武功进步很多,成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就在第四年夏天,师父召集所有的徒弟,告诉大家他自己决定归隐异邦,不再过问
中原武林的事,而他们也都习武有成,可以下山了。徒弟们在一阵议论纷纷后分别收拾
行李,盘算下山后的计划,然后拜别师父,各奔前程。只有这个青年剑客早已立定为天
下苍生打抱不平的任侠之志,因此觉得自己的武功仍然不够,还不能就此面对山下的世
界。他左思右想,在众人走后的一个傍晚,长跪在师父住的洞门口,请求留在师父身边,
继续修练。
他的师父没有回答。黑夜渐渐渗进石洞,沉寂延续到大半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
师父终于长叹一声说:
“唉,我在中原收徒数十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可造之才,本想就此遁迹海外。想
不到临走之前,还能见到一个有心的人。也罢,本门的剑谱和秘图,我竟是不用带去了。
你进来吧。”
于是师父领他走进洞里最深的地方,从一条石缝里拿出一个古旧的布包。师父把布
包放在桌上,郑重的对它拜了三拜,才把布包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说:
“从今天起,你就是本门第二十六代的传人。这里面是本门镇山的剑谱,从不轻易
示人。我看你有此慧根,可以传授,就交给你了。
我走之后,你照着练习,以你的天资,少则两年,多则四载,必有所成。至于包袱
的反面,那是一幅本门祖传的秘图,你要好好参详。如果你有这个命,能看懂历代师祖
都没有看出的秘密,就能找到一把古剑。那可是一把上古的神兵,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配得上本门传人的地位。”
师父说到这里,仰头看一下天色,才继续说:
“时辰已到,你我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本门在此地的将来,就看你的了。”
师父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向洞外走去。青年剑客错愕了一下,师父已经走到
洞口。青年剑客狂呼挽留,但师父坚定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只剩
夜晨相交之际混沌的狂风,兀自吹个不息。
以后的三年,青年剑客严守师训,独自在山上苦练。他每天五更即起,一个人爬到
山巅的雪地里,打坐运气,踪跃跳弹。上午他奔走十里的路,到山下的村子里替人打工,
赚取微薄的工资,维持起码的生活。吃过简单的午餐后他回到山上,以整个下午的时间
专心练习剑法。晚上在山洞里微弱的油灯下,他反覆展读剑谱,揣摩秘图。有时冬夜奇
寒,猎来的兽皮都无法保暖时,他往往大吼一声,挺身出洞,在疾风大雪中把本门的武
功一遍遍地演练。每次练到最后他都渐渐忘记寒冷,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达到天人合一
的境地。
这样过了三年,青年剑客把剑谱里所有的招式演练精熟。当他施展出来的时候,招
招连贯,一气呵成。他自信如果与人对敌,这长江大海般绵绵不绝的剑势,任何一个高
手乍一面对,都只有被迫严密防守的份;而在把敌人压制到顶点时,剑谱里最后一招也
正好出手。这一招人先纵身而起,藉下坠之力直指对方要害,对方避无可避,除去硬行
招架以外别无对策。由下向上的抵抗,自然吃亏不少,所以即使对手的功力比自己高些,
也不难一击而胜。
就在剑法练成的同时,青年剑客对那张被他看过几千遍的秘图也有了顿悟。他大胆
的假设,秘图上下左右各不连续的四幅小画,实际上说的是四件事,如果简化成四句口
诀就是:
海中捞月
花香鸟语
三五之夜
兔耳所指
他虽然无法立即解开这个藏剑之谜,也决定应该到处找找,试试运气了。
青年剑客下山了。他封闭洞门,贴身带着剑谱和秘图,开始孤身在邻近的大沙漠中
闯荡找寻。
半年之间,青年剑客把沙漠几乎走遍,最后他流浪到大漠的西南部。这是一片干荒
已极的区域,绝无人烟,地面起伏不定,凹处满是结晶的盐粒,在强烈的阳光下发出白
花花的光芒。不久青年剑客饮水告罄,在枯渴之中,他意识模糊的爬过一座座碎石剥落
的小丘,当他终于在一座丘顶发现前面的凹地中有一泓泉水时,他只是跌跌撞撞的向它
奔去,已经忘记考虑这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幻影了。
幸运的是,这泉水是真的。它静静的卧在裸岩黄沙之中,呈现一个完美的新月形。
泉水旁边丛生着垂杨柽柳,开满香味扑鼻的野花,当青年剑客仆倒岸边,以口就水,牛
饮起来的时候,一群水鸟受到惊吓,纷纷展翅而起,绕着小湖一圈又一圈地高叫飞翔。
青年剑客喝够水之后,体温降下,意识慢慢恢复,疲倦也随之而来。他满足的躺在
几棵枣椰树的阴影下,沉沉睡去。
他醒来已是傍晚,毫无云彩的蓝天正开始转暗,苍穹之下,沙漠之中,枯渴余生的
青年剑客深深感到做为一个剑客的孤独。他站起身,回头走上这片凹地外缘的高处。
暮色中脚下苍黑的新月形水面被沙漠的晚风吹起一阵阵涟漪,再看其他各个方向,
都是绵延不绝的巨大沙丘。西方的沙丘被夕阳的逆光一照,轮廓模糊,层层叠叠,更显
得一望无垠。眼前起伏的沙漠,使青年剑客由海中起伏的波涛想起在东方海滨的老家,
和家中儿时的生活。他点点头,无限感触的自言自语道:
“难怪沙漠要叫做‘瀚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打住。他转身再端详一次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新月形湖水,
双膝一屈,跪倒在逐渐闪亮的繁星下余温犹存的黄沙上。突现的灵光,使青年剑客想到
秘图上“海中捞月”的一句,可能不该从字面上解释成大海或大湖中月形的岛屿;正好
相反的,它指的是瀚海大沙漠中一个充满鸟语花香的月形湖泊!
青年剑客背出秘图口诀的后两句,猛然抬起头来,才发现群星澄亮,天已快要完全
黑了。他想马上忆起这天是什么日子,可是徒劳无功,奔走太久,他竟连日子都忘得一
干二净,但这一定是最后的关键。“三五之夜”当然是指十五月圆的晚上,那么秘图上
后两句话的意思是否可以立刻知道,就要看今天是几号了。
青年剑客强压下狂烈的期待,悄悄回到湖边。凭他的武功,没有费多少力气便捉住
一只栖息在水旁的灰雁。他杀死这只鸟,用它做晚餐,然后坐在已经冰冷的沙上,向天
上凝望。
月亮这时已经出来,青年剑客发现这天的月亮不到上弦,只亮了少半个。起初他有
点失望,因为这表示他必须在湖边等好几天,谜底才能揭晓;可是当他无聊地低下头来,
月下的湖水映入眼帘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运气可能好得出奇。
原来青年剑客这时正在湖的东北岸,从他的位置看过去,新月和湖的形状竟然极为
近似,连两端弯曲的角度都一样。沙漠里干燥澄明的空气,使新月纤毫毕现,蟾宫中的
玉兔也已出现了一小部份。青年剑客就此悟出秘图里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那“兔耳所指”,
岂不就是指月圆时以月中玉兔的耳朵为标点,投在新月形湖泊附近相对的地方吗?青年
剑客高兴得在湖边大呼狂奔,惊起了苇丛中露宿的水鸟,也搅动了月光里氤氲的花香。
以后几天,青年剑客在月形湖泊的两个尖角间用石块堆出一条圆弧,做成满月的样
子,又在湖岸相当于月中玉兔的位置逐日放置石头作为指标。白天他打猎采果,补充粮
食,晚上就对着日渐圆满的月亮修正石块,一心等待即将来临的决定之夜。
月亮终于圆了。这晚湖边的景色特别美丽,上半夜微风吹动草木,发出细碎的声音,
沙地上树影摇动,水面银光跳跃。夜深之后,风静止下来,月光轻柔的洒满湖区,树叶
停止摇摆,一切安详和平,完全看不出这儿是沙漠中仅有的润泽之乡,而湖盆边缘之外,
仍是毫无保留的,荒旱严酷的沙漠。
青年剑客用这几天做成的简陋工具开始挖掘。他选定两个位置,分别是玉兔两只耳
朵所指向的,满月时月亮形状区域里最外缘的一点。他相信与月亮的盈亏比较,这两点
是地上月圈中唯一在三五月圆之夜才被纳入范围的地方,必然有特殊的意义。
玉兔右耳所指的一点,地下的沙是湿的,再挖下去就冒出水来。青年剑客虽然继续
挖了一段时间,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爬出沙坑,奋起全身余力,向另一个标点努
力。
这次情况完全不同。移走许多干沙后,地下出现一片岩石,青年剑客的工具无法挖
破石层,只得扩大坑底,寻找这块石头的边缘。忽然,他发现靠月圈内侧的石头边垂直
向下,极为平整,像是曾被削砍打磨过,绝非天然生成。他大喜过望,抚摩岩石的双手
不知不觉猛力一按,一条直角的长形石缘应手而落,底下是个凹槽,槽里露出一片浅色
的丝织品。
青年剑客伸出颤抖的手想揭开丝绸,但是手刚刚碰到,绸缎竟碎成细粉,在不知什
么时候又刮起的夜风里满天飞舞。青年剑客晓得这必然是埋藏千百年的古物,才会形犹
存而质已灭。他屏息等待,绢灰散尽之后,曙色之中,青年剑客看见石槽里躺着一柄形
式奇古的长剑。
青年剑客正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古剑跪拜行礼,然后双手慎重地把剑连鞘拿起,
对着沙漠的朝阳,拔剑出鞘。
古剑色呈灰黑,质朴厚重,给人大巧若拙的感觉,近剑柄的地方有两个看不懂的古
字,应该是这把剑的名字。青年剑客持剑面东而立,按照师传的心法,抱元守一,敛气
凝神,然后大喝一声,施展出本门剑法,一招一招的练起来。
有了这把上古的神兵在手,青年剑客觉得练起来特别顺利,每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从头到尾,一如江水的归向大海,奔流不息。当他纵身而起,使出最后一招的时候,简
直感到古剑和自己已经合为一体,本门武学的精粹,尽在于兹了。
第二天,青年剑客向这小小的绿洲告别。这是一个只有他和不知多少年前那位埋剑
的师祖共享的秘密。虽然停留不到半个月,他却已对这儿的一草一木生出感情。青年剑
客临别依依,他把秘图放进石槽,盖子小心的盖上,沙也堆回去,又到新月形的湖中沐
浴干净,才整装出发。
两个月以后,青年剑客来到中原。一路上,他从荒无人烟的沙漠,穿越半干的草原,
进入城廓林立,农田遍野的文明区域;从仅有风啸沙吟的旷野,经过牛鸣马嘶的牧地,
到达人声盈耳的城市;也从只被赤裸的自然法则支配的化外,逐步走入在弱肉强食、优
胜劣败的本质外面,披着愈来愈厚伪善外衣的十丈红尘。
青年剑客感到这是他一展抱负,行侠仗义的地方了。起初他抱定多用耳少开口的原
则,一边到处替人做零工,一边聆听人们的倾诉。
渐渐他发现,有一个外号叫做“中州毒龙”的恶霸,最常成为受欺压的善良百姓口
中痛苦的来源。青年剑客每听完这样的诉苦与叹息,都把它记在一本簿子里。一天晚上,
他在小客栈的油灯下翻阅簿里中州毒龙恶行劣迹的记录后,确定是行动的时间了。他拔
出古剑,细细的上油擦拭,准备开始手持这把上古的神器,诛尽天下恶徒。
又过了几天,一个残月将沉的晚上,四更时分,青年剑客准时找上中州毒龙的老巢
飞龙山庄。他完全没有把山庄四周的暗椿放在眼里,在由远而近的几声惨叫后,几个起
落,便气定神闲地傲然站进了山庄前宽敞的院落中央。院子四周高挂的许多风灯,在他
身体周围投下一圈放射状的淡影。
山庄里杀气猛然高涨,各处黑影晃动,忽然几个劲装大汉从青年剑客背后的方向飞
身扑出,大刀花枪齐上,一语不发的纷纷向他砍过去。青年剑客不慌不忙的挥动一柄银
光闪闪的长剑,转过身来一下子就把几条大汉刺倒在地。四下人影暂退,杀气却更加浓
厚,突然山庄正堂的大门缓缓打开,二十几个人一语不发的鱼贯走出,分列两旁站定,
最后出现一个身披斗蓬,又矮又胖的中年汉子,灯影里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自有一股吓
人的威风。中年汉子沉声说道:
“阁下留书挑衅,又果然单身赴约,在下十分敬佩。但不知为什么非得跟我过不去
不可?”
青年剑客右手抛掉平常使用的普通青钢长剑,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握在手中
扬了一扬,中州毒龙的手下纷纷侧身闪避,只有中州毒龙屹立不动。青年剑客不屑的说:
“我有所不为,所为则必有原故。簿子里记的事,我会在你的坟前烧给你看。”
中州毒龙右手一抬,旁边立刻有人为他解下斗篷,捧上大刀。他拔刀在手,突然骂
出一连串的脏话,大刀跟着挥出,这是他使敌手分神的典型打法。青年剑客对此却早已
洞悉,在中州毒龙拔刀的同时,古剑出鞘,以先于对方毫厘的时机出招,抢到了先机。
一切正如青年剑客所料,他迅如奔雷的剑法,迫使中州毒龙一上来就处于守势。青
年剑客愈打愈顺,剑势如行云流水,前一招尚未用老,后一招接着递出。中州毒龙忙于
应接,两次不得不以刀架剑,大犯高手过招之忌。
青年剑客一面为自己缜密策划的战略和本门奇奥的剑法得意,一面在刀剑两次碰撞
之后,也对中州毒龙的大刀仍然完整无损起了一丝疑念;可是剑势一动,双方又是以快
打快,实在无暇细想。不久中州毒龙的刀法渐呈支绌,青年剑客乘机大喝一声,猛然纵
身而起,最后一招出手。
中州毒龙大惊失色,感到头顶上无比的压力从天而降,四周已无处可避。绝望之下,
只得凝聚全身功力,单刀平举上架,作困兽之斗。
一声奇大无比的金铁交鸣响过,两条人影倏然分开,一个重重的摔倒在地,只抽动
了两下就不再挣扎;另一个鲜血染红了大半段右边的袖子,虽然已经握不住大刀,却总
算躲过杀劫,挺立未倒。
四下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寂静。月沉星暗,一只受到惊吓的燕子冲天飞起,凄凉的叫
声只发出第一个音,就被同时发自院落各地,像海涛一般的欢呼声淹没。中州毒龙的几
个亲信从惊愕中醒转,马上跑来为他裹伤、拾回大刀,他也马上被潮涌而来的谀辞包围。
一片雷动的欢声中,青年剑客仰天死在干硬的黄土地上。前额上有一条又横又深的
伤口,鲜血之外,可以看见白色的颅骨和脑浆。他右手还紧紧握着半截断掉的古剑,至
于被砍掉的剑尖,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中州毒龙的另一些手下逐渐围聚在青年剑客尸体四周。一个花白胡须,干瘦矮小的
老头首先弯下身去检查,他费力的扳开青年剑客右手手指,抽出断掉的古剑。他正要把
断剑随手放在地上,却在接近剑柄的地方发现两个篆字。老头子眯着眼睛看清这两个字,
不觉发出“哎呀”一声,立刻提着断剑跑到中州毒龙面前。
几个亲信纷纷让开,老头子双掌捧上断剑,恭敬的对中州毒龙说:
“庄主请看,这剑柄上的两个古字,是‘径路’呀!”
“哦?”
“古者,匈奴单于有宝剑,其名‘径路’,后于大漠中为汉人得之,即潜隐不现,
大概就是这把剑了。它可是秦、汉之间的古物啊。”
旁边随即有人接道:
“当家的武功高强,天生神力,什么宝刀古剑,还不是一砍就断……”
中州毒龙摆手打断他的话,低头细看了一会,忽然仰天狂笑,笑声穿透晨曦,使其
他的人语全部停止。笑完之后,中州毒龙伸出左手拍拍老头的肩膀,拉过他来,以只有
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师爷,没事啦。这小子的武功真不差,能找到这把剑,更算他有心;只是他忘记
了,一千多年以来,冶铁炼钢的技术进步了多少。”